怀素抱朴，幽兰吐慧――俞锡玑先生访谈录

         
俞锡玑，1914年2月1日出生，浙江省德清县人。1933~1937年就读于上海沪江大学社会学系，获文科学士学位；1937~1939年在北京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担任社会服务工作者（Medical social worker）；1939年离开北京赴重庆，1939~1941年在中华基督教协进会乡村服务部工作（位于重庆璧山兴隆场），参与开办了妇女读书班、卫生室、幼儿班、会计班、妇女刺绣班等，后与外籍专家伊莎伯( Isabel )一起进行逐家逐户的乡村社会调查；1941~1944年进入华西齐鲁联合医院―四圣祠医院（位于成都四圣祠）社会服务部工作；1944~1946年，转入树基儿童学园的福幼园工作；1946~1948年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儿童研究中心（Child study center）获取学前教育专业毕业证书，同时在多伦多大学研究生院心理学系获心理硕士学位。1948年6月在美国哥仑比亚大学社会工作学院（School of Social Work）专门进修“儿童福利”课程，1949年冬回国，先是在树基儿童学园与华西大学教育系（后院系调整，华西大学改为华西医科大学，教育系并入西南师范学院）联合开办的两年制专科师范任教，讲授儿童心理、儿童保育课程，专门为树基儿童学园培养教师；后进入华西大学营养保育系担任教师，讲授儿童保育课程。1954年，随院系调整到西南师范学院（后改为西南师范大学）教育系担任专职教师，讲授《学前教育学》课程，1986年退休后至今一直居住在北京。期间作为幼教专家代表参加了中国教育学会成立大会（1979年春，北京），并与与会的其他八位幼教专家一起发起成立了全国幼儿教育研究会（1979年11月3日，南京）。
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，我刚考入西南师范大学教育系学前教育专业时，就已闻听俞先生作为幼教前辈的名字。但直到2001年我来到北京师范大学攻读学前教育专业的博士学位后才得谋其面，并承蒙厚爱，得以经常聆听悉心教诲。先生出身教育世家，淡薄名利，怀素抱朴；且一生用心尽力，乐善好施，却从不事张扬。而今90高龄，仍思维敏捷，通达洒脱。对《学前教育研究》访谈之约，先生多次婉谢。自去年4月以来，先生的身体一直不太好，我是在多次与先生谈话的基础上，方整理出以下的文字。
笑谈90年风雨人生路
――别着急，教育的事情更急不得。沉静下来，一辈子守本分做好几件事情就很了不起了。
90岁，到了“冷眼看人忙”的时候了。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最欣慰、最心安的就是做事踏实认真，工作时忘我投入。我50年代以前从事的是社会服务工作，主要在医院里为病人服务，这是我自认为一辈子中做得最好的时候。想起来人生就那么一点，能做一些对别人有益的事，特别是关乎生命的事，挺心安的。在华西医院工作时，正值抗战时期，总有日机轰炸，有一次一个手术还没做完，警报就响了，病人从四楼手术室被抬到底楼门厅，很多人都跑到楼房外面躲轰炸去了。病人躺在那儿，双手冰凉，很害怕。在那样的时候谁不害怕？但是我就一直拉着病人的手，安慰着他，直到警报解除。在整个过程中，我没有想到自己，我觉得留下来是我的责任，我自然而然地在做份内的事情。这一辈子中，我不论做什么事情都特别认真。50年代以后，我就一直在高校当教师，也特别认真踏实。我对自己严格要求，对学生也一直这样要求。记得当时有一个学生交的作业，完全是从一本杂志上抄的，连题目都一模一样，我要求她重写，哪怕只写几百字，表达出她自己的观点和思考，我也可以给她打及格。这不仅是水平问题，更是学风问题，我觉得是与做人联系在一起的大问题。
我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事情，已经很知足了，我现在是以感激的心情在过每一天。我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得满满的，什么事情都让我高兴，每一件事情我也很投入地去做。看报纸、电视新闻，这是我多年的习惯，雷打不动的。我不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，但世界大事必须要知道，要与外面的世界始终保持联系，保持开阔的视野；然后是忙于照顾自己的生活。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请保姆，自己要安排好自己的生活，买菜做饭整理家务就够我忙的。在整个过程中，我不断地给自己找乐子，每天的生活都很开心。我总是很乐观、很快活。这半年病了，我自己无法走出门去了，就请了一个钟点工来照顾我的食宿，所以有空就玩拼图，300块 , 500块的要仔细拼。现在脑子开始不行了，我得让它动起来，手指也得动，像小孩子一样练习自己的眼、手、脑等各方面。我觉得生活真是一个奇迹，我每天可以发现我身体的变化，真好玩！身体现在就好像在跟我玩奇妙的游戏，我不知道明天它又会出现什么状况，可笑！每天就挺高兴的。原来在对待病人的时候，其实也就是这样一种生命观。不管人病得怎样，总是一个生命，是生命就必须得到尊重和欣赏。
我就是这样，工作投入，治家投入，玩耍也投人。所以我分析我这一辈子，最大的优点是投入、踏实、认真。最可悲、最可气的也就是这儿。满足现状，不求上进，没什么雄心壮志，所以也就没有做出什么大事情来。现在想起来，年轻时候能够再“飞”起来一点就好了。
年轻时候的事情很多想不起来了，觉得可笑的是当时那么认真地去争、去赶、去忙，现在想想，人其实只能守本分而已，尽本职而已。你读博士，始终记住是为了更好地回去当教师，这样心就会沉静下来，去认真读书、思考，不是为了读博士而读博士。在学前教育领域，很多问题其实都是老问题。而要把一个一个基本问题想清楚、说明白，这是需要下工夫的，赶不得、急不得的。一辈子做好几件事情就已经不容易了，教育的事情更慌不得、急不得。
做一名好教师
――教师要看着孩子的眼睛，永远看着孩子的眼睛，看着他笑。
其实我没有当几年老师，也没有认真教过书，更多时候是做“老运动员”。从50年代到80年代退休，我只能随各种政治运动跑，倒也不是主角，但都得“陪练”。这说明什么？说明一辈子就这么完了！不过，我觉得作为学前教育专业的老师，首先就应该认真负责，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工作态度问题。世上不管什么事情，就怕认真二字。第二，必须热爱儿童，了解儿童，这是搞好教育的前提，也是涉及师德的，干一行就要爱一行。而热爱儿童的核心是尊重儿童，不是居高临下的赐予，而是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爱。比如说我在西南师院下放到幼儿园的婴儿室照顾婴儿，有的孩子拉痢疾，一会儿就得换洗，哪有不臭的？但我就觉得这是自然现象，臭就是臭，必须换洗，必须去做，看着孩子的眼睛还是得笑着的。我始终觉得不能讨厌孩子。你要永远看着孩子的眼睛，看着他笑。这是一种对人类的爱，是一种博大的爱，是对生命的一种敬畏。
我一直对孩子挺有耐心的，也很用心，真心爱他们。记得当时婴儿室有个孩子,2岁半多了，在婴儿中算是大的了，我们就叫他“大哥”。他是个大胖子，但脚很软，不会走，每天不是坐在便盆里，就是瘫在地上。大家嫌他，都说他不能站起来了。我就给他特别的照顾，亲近他，每天运用各种方法鼓励他站起来。一大堆的鼓励加上一大堆的耐心，使他终于站起来了，并且还会自己迈步走，我为此还写了一篇文章《大哥站起来了》。对任何孩子我都不嫌弃，也不能嫌弃，这是一个个生命，我们就得对孩子负责，得爱他，发自内心地爱他。而且，面对孩子不能有名利心，我们只能踏实认真地做好工作，为孩子的成长负好责任。爱孩子不是挂在嘴上的，不是说出来的，它必须体现在具体的行动中，细节里。孩子不是木头，而是我们的教育对象，我们是在帮助孩子成长，无论是饮食卫生、生活习惯，还是肌肉发展、语言交流，要处处讲究，处处用心。
我想这就涉及到任何职业都要有良心，良心关系到你怎么对待你的工作。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？个人名利？孩子发展？有些人可能是为了生活，有的人则是真心为了孩子的。肯定有不喜欢孩子的，这也可以理解。但是学前教育是影响人一辈子的职业，必须要用心去做，要有良心。
第三，教师对专业应该精益求精。我们那时不够精，也精不了，还没来得及学习就被批判，很多基本问题还需要认真研究。尤其是学前教育，有时以为是小问题，也许恰恰是关系孩子一生的大问题，就比如洗手的习惯，经历这次“非典”可能全社会都开始重视了。教育上可不能通过发生一场“非典”，才能让人们重视。教师必须将基本问题研究清楚，要踏踏实实地研究。要使社会重视幼教，也得靠自身水平说话啊。
第四，理论必须要联系实践，否则理论会越论越糟糕。大学教师更应当有实践，能去幼儿园蹲个班更好。我是搞保育的，我觉得很多问题不应该光在课堂上讲，光讲是讲不清楚的，比如如何训练婴儿大小便、训练孩子走路等，必须走到幼儿园去。文化大革命时期批判我，说我在大学讲台上就是讲孩子撒尿、爬等小问题，其实这些小问题是真正关系到孩子一生的，是大有学问的重要问题，也是基本问题。孩子越小，对小问题就越疏忽不得、马虎不得，要好好研究，好好在实践中摸索。
切实重视学前教育
――要从国家发展水平出发看待学前教育的发展，急不得。但不急不等于不宣传，宣传工作要靠自身的工夫去做。
我更多时候是做与婴儿教育有关的事情。现在社会上也开始重视0~3岁的婴儿教育了，但我总觉得好像还不够。看电视、报纸上的宣传，强调更多的是感官训练和智力开发，较为忽视基本训练。婴儿教育最基本的还是要遵循自然发展进程，应该让孩子自由地爬、自然地翻身，发展大肌肉，应该加强基础，从根本上重视婴儿教育。从事婴儿教育的教师，首先要懂发展心理学，必须要了解婴儿发展阶段和他自身的需要；第二就是必须要有敬业精神，不是为了这碗饭，而是为了孩子发展而做；第三要加强宣传。婴幼儿保教任务是很重的，小孩难免有磕着碰着的时候，家长、社会都应该负起相应的责任。不能给教师太大的压力，教师也是一个人，到幼儿园看看就知道教师的工作有多么繁杂了。宣传不但要使社会理解幼教的重要性，也要使人们理解教师，理解教师的困难和辛苦。如果没有这场“非典”，人们对护士就没有这么深的认识。教育上不可能、也不能发生像“非典”这种特例，但必须要让人们知道幼师在幼儿教育中的重要性，真正尊师重教。
学前教育是必不可少的，而且必须要提前到婴儿阶段，这绝不是可有可无的，对个人、家庭、社会都相当重要。现在与以前相比，幼教发展好多了。但我们毕竟是穷国办大教育，要从国家经济发展状况出发来看待我们学前教育事业的发展，不要盲目与国外比，这也着急不得。但不着急不等于不宣传，一定要呼吁。这包括两个方面：一方面向全社会宣传学前教育的重要性。学前教育毕竟不像小学、中学教育，人们不容易记得住。我们自己不也记不住小时候的事情？只有我们干这一行的才真正了解学前教育的重要性，所以一定要呼吁宣传。另一方面，要踏踏实实把幼儿园办好，要有底子去呼吁。不要总是抱怨外部原因，得自己扎扎实实寻找学前教育的出路。如果幼儿园都办好了，家长看到了学前教育的效果，他们自然就相信学前教育的价值，慢慢就形成重视学前教育的社会氛围了。所以当前人们还不太重视学前教育的状况反过来也反映出一个问题，那就是学前教育本身还存在不少问题，这值得我们好好反思。学前教育的确重要，但发展过程中不要走偏了，走急了，走过了。
先生是从不事张扬的，以上的文字经先生逐字校对认可，显得那么素朴无华。其实每一次面对俞先生，望着她澄明的眼睛，听着她率直的话语和透亮的大笑，我就会感到她生命的丰盈，就有一种生命舞蹈的冲动。但“大音希声”，我必须尊重先生的意思，对先生谦逊的嘱托也心领神会、铭刻在心。


          关键词：俞锡玑